慕容冲没有犹豫,他目光底的深水与碗中清浅一层的烈酒相对,喝下去的时候,使劲眨了眨眼,像是因为酒呛了嗓子的缘故。
“我很想我的哥哥。”慕容泓的眼睛红了,却没有落泪,喉结滚动,声音听出哽咽,也到底没有哭:“不管他……他是罪人也好,多么十恶不赦——他如今,是苟且偷生、还是死在乱军了……可是,他始终是我哥哥啊……”
慕容冲看着他的眼睛,听他的声音渐慢地陷于生涩,又趋近微弱到不可闻。仔细要去回忆起慕容臧的音容,却过了许久也只是一副轮廓,他近乎悲哀地联想到慕容儁、慕容恪,乃至慕容箐与可足浑,这才发现年幼时以为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在了此刻——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唯一能够描绘的容颜,也是苦涩而消瘦的,那人背着月光佝偻着身形,两颊凹陷进去,鬓边洒下银丝,风一吹就飞起来。
他很难忘记慕容永在山坡上用一只手为他牵着马,细细碎碎地说话,他说,是皇帝救了他一命。
慕容冲的眼前是血,血融成字在薄一层的纸张上留下很深的印记。
他把碗摔到地上,指尖似无意地撞上破碎的陶片,划出一道很长的血口。
很疼。
慕容泓看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随着风才能飘进耳朵里来的,他说:“凤皇,你知道吗,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慕容冲愣了愣,他瑟缩了一下,背脊的旧伤开始隐隐地疼,他转过头,去看门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不是秘密。”
是谎话。
慕容泓不置可否,他转过身子,整个人都倚在墙上,把脸贴着“邺城”,泪水终于成串地落下来。
“凤皇,我想家,我想……我想回家,我想咱们还跟从前一样,一块儿爬树、一块儿掏鸟窝,一块儿……一块儿……”
慕容冲的眼底有了波澜,却忍住不去看他哭泣时候的样子。
“七哥,你变了。”
“我没错。”慕容泓的声音很低,眼珠子意外地黑亮:“我一直没有做错,可是,这世道总要逼着我……”
慕容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快到了帐外,才被冷风吹醒了一些,他一只脚踏出去,另一只脚却像灌了铅。
帐外篝火灭了,空落落的,什么人也没有,虽说如此,却也黑得叫人心中疑惑,抬起头,才发现原来今夜没有月亮。
“七哥,”他没回头,声音也不知传没传进去:“其实你没变,你只是醉了。”
第一百零七章 无月夜
幼容手里拿着两只陶瓷的罐子,腰上别了一根削短的马鞭子,要掀开姐姐的门帐走进去的时候,恰好见宿勤崇的夫人打了水回来,她刻意地伸出脚去绊她,等那细长眼睛的女人摔成了趔趄,又高高地仰起脖子,另使出一手扶着腰。
宿勤夫人回过头,打量她的肚子,又打量她得意的面目,站住了轻哼一声,道:“原来是中山王妃啊。”
幼容没有看她,也没有应答,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四下已站下许多人,都是知道前些日子宿勤崇与慕容冲争辩事情的。宿勤夫人环顾一圈,很快露出讥讽的嘴脸,大声道:“丈夫们都牵着马到战场上去了,留下女人中间,就不免有一二桩奇事……今日想问问夫人,娈童是怎么行房的?”
女眷之间都起了哄,多得是幸灾乐祸和心底里喊打的,玉容把慕容忠哄睡下了,听到外面的声响,方才也掀开帐子走了出来,听到这话变了脸色,小心地去拉扯幼容的袖子。
幼容甩开她,面上也没有怒色,唇稍边反倒噙着笑,往前走了一步,还刻意地挺着肚子:“怎么?夫人没见过寻常的男女行房,又是否见过不下蛋的母鸡?前者不好窥伺,后者还不常见吗?”
宿勤夫人膝下无子女,听了这话自然红了脸,她本就是村妇,气得急了也不顾礼节,直指了幼容的鼻子问:“你敢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我也没什么不敢的!”幼容跺了跺脚,话里不失底气:“这虽是军中,也有尊卑之分,我嫁的是中山王、是大司马,我是王妃,我生的儿子今后就是世子!不要以为打了仗,就没人管规矩了,大燕国就是大燕国,姓慕容的就要高人一等!我家大王脾气好,可不是说我就是好欺负的了,你给我记好了,方才那些混蛋的话,今后再说出来,我就去找大将军评理,问大将军要斧子,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她最后的话说得很重,一字一句都咬着牙,宿勤夫人一时也不敢说话,面色红彤彤的,半晌也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不曾有。
幼容哼笑一声,傲然地扬起下巴,手也不扶在腰上了,利落地转过身去掀开帐子,不等玉容便进去了里面。
玉容随在她身后也进去,见她已自行地坐到榻上去逗弄熟睡的慕容忠,也不便再说些什么,只是一边踌躇着把两手攥进袖子里,一边压着裙子坐到她身边去。
幼容将食指填进慕容忠的手心里叫他紧握着,她的目光很温柔,直到姐姐坐下来,才将一直握住的两只罐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玉容打开盖子,罐子里是细白的粉,她低头去闻,有很浓的花香,用手指肚蘸一些擦在手背上,又问:“你磨的?”
幼容点点头。
“拿什么磨的?”
幼容颇不在意,半倚在床头将披风拉紧了:“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