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说呢?”
“……是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布加拉提继续展开这个话题。
“这个变奏,是整首乐曲里最慢的一个变奏。温柔静谧,高贵典雅……踏板的应用非常重要。看纳兰迦平时那个性子,谁能想到他在这个地方也能处理得这么好呢?”
布加拉提浅笑起来,笑声像羽毛一样轻盈。福葛敏锐地察觉到了话题的走向。
“……布加拉提,我知道你要讲什么。”
“当然是了……你很聪明。”
布加拉提不再说话。福葛低头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暖黄的路灯投影,一个椭圆紧跟着另一个椭圆,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缩短,又拉长,如此周而复始。他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他看着这些如行星自转一样不知疲累的影子,不由得想起小星星里循环往复不断再现的主旋律,纳兰迦出类拔萃的演奏,纳兰迦神采飞扬的笑脸,——以及纳兰迦暴戾的表情,如雨点般砸在自己身上的拳头。
星月仍在天幕上懒懒地眨眼,沉默如雾般氤氲。福葛知道,布加拉提在等。两人一路无言,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脸庞忽明忽暗。
“……”
“……他弹得很好。”
福葛终于慢慢地开口了。布加拉提轻声赞同他的话。
他仍旧望着脚下,但他感觉到布加拉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垃圾堆里的流浪儿……居然能成长到这种地步呢?”
“——纳兰迦,弹得真的太好了。……但我弹得不好。或者说,我从小就不爱弹钢琴。”
他来乐团一年多了,从未和任何人提及过去。坦白承认自己的内心想法之后,他觉得胸口居然没那么难受了。
“这首曲子是我从前在独奏会上演奏的曲子,我演砸了。字面意义上的砸了,我真的砸坏了一台钢琴……我丢尽了家族不多的颜面。我和母亲大吵一架,最后被扫地出门。”
“不,布加拉提,你不用为我感到抱歉……其实我自己也想离家出走。我从小就想学习大提琴,但我母亲不同意。她对大提琴的恨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她逼我学钢琴和小提琴……你知道,我家是暴发户,只有钱,没有什么高贵的地位。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将我视作她跻身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这些话说出来比想象中的容易多了,福葛想。
“布加拉提,你知道的吧?对于音乐,那些门外汉评判的标准就是……弹得真快,唱得真高。喔,关于绘画的是,画得真像。”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母亲就是这样的门外汉。在那次演奏会上,她要我用小提琴演奏野蜂狂舞,而钢琴的曲目,她就想要我演奏小星星。她觉得这首曲子人人会唱,但是后边变奏接连出来,耳目一新,大家都会惊叹不已。”
“我不知道我恨不恨她。也许吧。但是我敢肯定,纳兰迦恨我。今天,他弹完这首曲子……所有人都祝贺他。他看起来是那么地开心。他平时就很快乐,说真的……如果可能的话,他更加快乐了。”
“布加拉提,我曾经演奏波佩尔的小精灵之舞给他听。我觉得这首曲子就是在写他,这么吵吵闹闹的,蹦蹦跳跳的。”
“但我却跟他说……”
“……我说,小星星这种曲子,只有我母亲那样浅薄的女人才会顶礼膜拜……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他就……”
福葛捂住眼窝,那儿一跳一跳地疼,他快受不了了。
“原来如此,难怪了……”
福葛放下手,他终于不再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他疑惑地抬眼望向布加拉提。
“难怪是什么意思?”
“纳兰迦只跟我说过……我本不愿再告诉别人的。不过,如果是你……”布加拉提湛蓝的眸子里浸满了怜悯与哀伤。他长叹一口气。
回家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长过。而福葛终于知道纳兰迦的过去。
ndo
布加拉提已经回房休息了。路上,当他讲完关于纳兰迦的一切之后,他几乎是于心不忍地揉了揉福葛的头发。他从未像这样用这种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福葛。
福葛呆滞地坐在乐团一楼起居室的沙发上,垂眼望着膝盖。
我刚才,那么用力地抓住纳兰迦的手腕。手腕对一个钢琴家来说是多么重要。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脑内一片混沌,在这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
“……福葛?福葛?福葛!”
福葛像一块沉进湖底的青石,隐隐约约地听见有声响穿过湖光。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见粉色的女孩,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是特里休。同伴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