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生没有让我把她送回家,尽管天已经黑透,尽管这是一个绅士应尽的礼节。
“如果你还想赶上回神奈川的末班车。”她轻描淡写地拒绝了我的好意,坚持在转线车站与我道了别。
她的步履依旧不稳。单薄的背影慢慢融进晚归的上班族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回程的电车上,乘客随着停站不断减少,就像退潮一样:温柔翻滚的海浪带走了搁浅的贝类,余下的那些不得不独自迎接空旷无边的黑夜。坐在我对面的那对母子是眼下我在这节车厢里唯一的伙伴,年轻的母亲正在打电话,看起来不会超过六岁的儿子则不安分地满车厢乱跑,手里还捏着一个拳头大的苹果。过了一会儿他甚至爬上了紧挨着我的位置,趴在座椅靠背上装模作样地凝视窗外漆黑的夜幕。
我回过头,随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高耸的建筑物伫立在夜色里,在这样的时间只有零星窗口透着亮光。远远望去就像列队在荒芜平原上的巨人。
“啊,真是不好意思……”在发现男孩几乎快将腿搁在我身上后,年轻的母亲终于掩住电话,冲我抱歉地笑笑,紧接着忽然变了语气,像是有些生气似地呼唤自己的儿子:“阿逞,快给我下来!”
淘气的男孩滑下座位,咯咯笑着跑回母亲身边。
我脱掉眼镜,塞进外套口袋,随着车厢的颠簸闭上双眼,车灯与窗外偶尔透进来的强光不断抽打我的眼皮。我的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开机,电池满格,信号绝佳,可在我坐上这趟车后的这段时间里,却没有丝毫动静。
麻生问我要了号码,却没有给我她的。反复打给被忍足中途带走的藤川,得到的却始终是用户已经关机的提示。
因此只好沮丧地安慰自己,麻生应该已经平安到家,而藤川的手机多半不过是电池耗尽。
但终究还是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或许是我的神情不争气地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当我再次睁开眼,我发现对面那位年轻的母亲又将精力重新放回了电话上,而趁机摆脱控制偷跑过来的男孩就坐在我边上,仰着头胆怯地盯着我看,黑眼睛湿润明亮,就像乖巧的小动物。他扯我的衣袖,然后把苹果往我手里放。
“给你……”他小声说,看上去有些害羞。
孩子惊人的洞察力总会被有限的语言表达阻碍真正的情感流露,但这并没有妨碍我理解他想要安慰我这个满面愁容的陌生人的好意。
我充满感激,又有些尴尬地盯着果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咬掉的缺口看了一会儿,暴露在空气里的乳白色果肉已经生锈了。
这时电车终于靠站,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苹果还给这位年幼慈悲的好心人:“我得走了。”我小声说。
我走下站台,明亮的车厢内,男孩攥着苹果茫然地盯着我看。在属于他那个年龄的世界里,或许一个苹果就能抵过一切忧愁,但十七岁的我不能。
那些虚空中无法辨认的影像碎片,现实里仿佛与我渐行渐远的藤川,还有看似坚强坦然,实际却悄无声息地对我筑起一道屏障的麻生,即使给我一棵苹果树……不,就算给我一棵猴面包树,我也无法用它装点很久以前那个孤独梦境中的荒凉星球,让猴面包树长长的根须穿透那片无尽的深海。
颤动的站台地面标志着电车的再次启程,它将载着剩下的乘客驶入湘南腹地。
想象中抱着苹果的男孩阿逞继续趴着椅背看沿途风景。或许再过不久,当建筑散去,他就能看见夜色中迷人的湘南海,以及海上星空般的船灯。
回到横滨已经临近午夜,附近的住宅区早就陷入沉睡。黑黝黝的道路被桔色路灯勉强映亮,偶尔结伴路过的逃夜国中生们是除我以外仅有的路人。
我走在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好奇地打量这些一厢情愿做着绮丽的长大梦,通过夸张的妆容,时髦的发型和稀奇古怪的衣着打扮,甚至法律上这个年龄无法接触的烟酒来掩饰自身稚嫩,沉浸在成熟幻觉中的,可怜又可笑的家伙们。他们只有十几岁,过早地厌倦了平淡无忧地生活,还没有尝过真正的苦和痛,就盲目地想要在一夜间长大,想要用所谓的成熟来宣泄内心不值一提的忧伤和惆怅。
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茧而出,却在坚硬的壳中折断了翅膀,化作一滩黑水。
我也不过十七岁,确切来说,十七岁还差三个月。但在这一刻,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却忽然没来由地希望时间停滞,只因为害怕面对潜意识中会让我沮丧或是惶恐的,未知的将来。
我摸出钥匙开了门,门背后的客厅一片漆黑,向来放心我的爸爸妈妈和年龄尚小的比吕乃显然都已经睡了。
因为害怕打扰到他们,我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上楼梯,拧开二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门想去洗手,里面的摆设和我早晨出门前没什么两样:窗户半开,马桶盖合着,淡蓝色的浴帘松松垮垮拉了一半,洗手台边缘整齐地摆着牙刷杯(我和比吕乃的),剃刀和剃须液(爸爸的),水槽底下还粘着点没冲干净的牙膏,恐怕是大大咧咧的比吕乃的杰作。
温馨又浓郁的家庭气息,这样的感觉,我曾经的朋友麻生,已经无法再体会到。
刚旋开水龙头,伴随着哗哗水声印在卫生间磨砂门上的黑影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所幸熟悉的声音很快随之传来。
“回来了啊,比吕士。”爸爸将门拉开一条窄缝,而在发现我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