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远以其数十年精研所铸就的学术高度,无情的碾压着周牧汲汲向上的骄满。对周牧的踌躇满志,起手一封邮件,横拍过去,便再无多言。而周牧,在感受到巨大压力的同时,便只好匆匆结束南游行程,早早回到莫斯科的冰雪世界里来。
对于信件中的部分看法,周牧再不敢去直接与周平远辩驳,转而与杨慧文沟通和讨论。
虽然,杨慧文是温柔的,在探讨的过程中,也早就讲明政治并非是她研究的主要方向。但是在实际的讨论中,那浑厚的学术基础,以及她在人文学科领域无比的慧悟,触类旁通,所呈现出的广博与深刻的独道,不时总会表现出无比的坚定,与盛气凌人之感。
这一点,是由她极高的学术修养和长期的专研所决定的必然。然而,这一却,无不使周牧对当前的自我,产生自惭形秽的窘迫。
由此,他只能是老老实实的呆下来,尽力泡在俄罗斯国立图书馆等处,给自己迅速充电。
这期间,杨慧文的信息还是源源不断的传来,一面指导着周牧完成学术世界的原始积累,一面也带来周平远近期的生活信息。
周平远,自从上次在小树林看到那一窝自然的雀鸟以后,一直在内心深处,不能释怀。尤其到了今年的春夏,数次人工筑巢,想要引来鸟雀安家,但是未果。不久前,竟然亲自养起一双灰鸽来。折腾了一阵,终于是难以伺候,又送了人。不过,这每天都必定要到树林里去了。
仲春的时候,南方下了很大一场雨,夹着冰雹,周平远未能幸免,住进了医院。时间,差不多就是给周牧回信的时候。
他的抵抗力,因为吴萍辞世以后,本来就已经弱化。自然,这场病,前前后后了很久,到了如今,也还是不见好转。但是,也用不着担心,杨慧文在信上说得清楚,虽然反复,但好在,没有恶化的迹象。
人到中年,所思所欲,必然,大有力不从心之感。周平远躺在病榻上,沉默数日。杨慧文因为过于担忧,夜间,翻看了他的手札。次日,和周平远坦诚沟通后,周平远也算是默许。便就中选了一段,寄给了周牧:
“冬天很快就会过去,接下来,便是春和景明,万物复苏。这是自然的规律,无可逃遁。当然,在这一类必然的事情上,我本用不着过多思虑(焦虑???)。只是我现在,已越来越深切意识到,时间已不再站在我的这边了。所以,我已很难再去想象,接下来,将要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姹紫嫣红。”
周牧不知道该用如何的语言去宽慰周平远这陡然而生的种种颓败之感。他也不愿去思考,这一偶然与他给周平远的邮件(论文)之间,是否有所必然的联系。
他最终没有给病榻上的周平远去电,因为,他们父子之间,在这之前,没有这样的习惯。而现在,也好似不需要这样的习惯。而且,即便想要打破这安静的默契,也好像根本找不到适当的言辞。
周平远与周牧,都好似知天命的人,话不由衷便无须言谈。而至于生老病死,这样无可逃遁的问题,或是这样的无可逃遁,来了,便是来了,无所畏惧,本也无须畏惧。
※
莫斯科的初夏,是灾难,冰雪融化后,满街的泥泞和垃圾,突然从各个角落里升腾而起的股股恶臭,熏人口鼻。
但是燥热的情绪,却无不煽动着人类的激情,特别是青年人血管里的狂躁。
感受一个国家的政治,必要感受这一国国民的生活。基于这样的认识,周牧结束在图书馆的闭关,拿到社会实践调查的申请,开始混迹到大街小巷,各式各样的政治游行中去。
这其中,既有高举着俄罗斯现任总统头像,表示对当政支持与拥护的队伍,也有打着横幅,表示反对的群众,既有寻求某种诉求的游行,也有单纯只是为了盛夏的阳光,为游行而游行的游行……
无所谓了。很多的标语,很多的横幅,年轻人身上各种各样,创意十足的彩绘和t恤,成了周牧应接不暇需要时刻去发现,去捕捉的镜头语言。
他挎着包,留着过肩的长发,身着与这里的青年人并无二致的牛仔裤,蓝色衬衫,夹克外套,一口流利的俄语,不知疲倦的穿行在各类的人群中间。像极了正在努力敬业的某某报刊的记者。
“鹰有时会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样高。”
这是俄罗斯的一句名言,为列宁最喜欢引用的话语,但是此刻,引用它的,却是一位身材臃肿,发须凌乱,坐在当街速食店窗口餐桌上的一个中年男人。当然,他坐在周牧的对面。
他以一副无奈、鄙视的目光,看着窗外激情退却,四散无状的游行队伍。叉开大手,举起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他斜躺在高背椅子上,挺着硕大的肚子。
“日本人?”他突然发声问道。
“啊?不,我来自于中国。”
“嗯,不错的国家,我们的朋友。那儿至少不会比这里更加无趣。”
面对这中年男人的搭讪,周牧想笑一笑便就此而过。
“你不打算采访我吗?问问我对于这个国家的看法。”
“很抱歉,我不是记者。但是,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的观念,对于这一切。”周牧指了指外面的疲倦着的队伍。
“哦,好吧,我的意见就是,这简直太糟糕了。世界上不可能还有比这个时代更糟糕的事情了。”
“为什么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