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云檀最终还是走了。
那天云老爷带着陈氏和两个女儿进城作客,未料,途中突然刮起了暴风,下起了大雨,马车打滑侧翻,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一切就像注定好了似的,云檀摔到山下,昏迷不醒,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腿上,手臂上都是擦伤,背上胸口有大块大块淤青,她记得自己从车厢里摔了出来,一路往下滚,然后便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好在没有人找到她,云檀扶着石块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她胡乱地前行,漫无目的,仿佛除了回家,去哪里都无所谓。
干燥的尘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吹得满地飞扬,山风在巨石间来回呼啸,乌云在天空中浮动,浩浩长空没有半点月光。
她抬起头,模模糊糊地望见北面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林,风吹过成片的树梢,她听见了一阵寂寞绵长的哨音。
深夜,万籁俱寂,各色魑魅魍魉,蠢蠢欲动。
云檀的不幸很快就开始了。
她先是被一伙人牙子抓去,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关在柴房里,每天只给些水和窝头吃。
云檀住的小城坐落在晔国边境,离雩之国很近,那里有些贼人经常会抓漂亮的晔国姑娘,拉到雩之国贩卖。晔国姑娘在雩之国极受欢迎,因为晔国出美人,这道理人尽皆知,男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尝个鲜。
云檀白天被人绑在马后赶路,晚上便与一群姑娘和衣睡在山洞或者柴房里,她心怀郁结,万念俱灰,终日浑浑噩噩,神志不清,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听天由命,任人摆布。
就这样,她迷迷糊糊地被人带进了雩之国的地界,不料贼人们还未来得及出手贩人,便遇上了一伙强盗。于是,两方人马厮打起来,姑娘们被冲散了,她便趁乱离开。
云檀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四周都是陌生的景物,无论走哪条路对她而言都一样。
雨又开始下,她破烂的衣裙很快就变得又湿又重,她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上,泥泞的草地让她的绣鞋沾满了污渍。荒原上的风很大,吹得少女长发乱舞,她抬起头,拂开脸上的发丝,隔着斜洒的雨水,望向天上那一轮像在哭泣般的残月。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六骑人马宛如六道幻影,气势汹汹地冲破了透明的雨幕,向她扑来。
云檀猛然一惊,求生的本能让她迅速闪到一边,躲进了一块巨石后,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远处张望。
马蹄践踏着湿濡的青草地,铁蹄到处溅起了大片泥水,为首的是一匹黑马,它的速度极快,跟长了翅膀一样,马上的骑士似乎受了伤,身子隐约有些摇晃。
待到这批人驰近,云檀才意识到这六个人不是一伙儿的,而是五个在追杀一个。
为首的骑士浑身是血,他突然直起腰来回身放出一箭,动作敏捷得好像一点都没有受伤,离他最近的敌人应声落马。
一招得手,他收起长弓,猛地勒停疾奔的马匹,马儿调转方向,扬起雄健的前蹄踢翻了左方一骑,掉头飞驰,与此同时,他抽出一把三尺长的军刀,接着马儿的冲力,平平一挥,朦胧的雨幕里飞落下一颗人头,一腔子的颈血喷得老高。
云檀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她无法旁观这血淋淋的场面,只能捂住耳朵,将脸埋在双膝间,避免听见血肉横飞的声音。
整场厮杀短暂不过俯仰之间,刀剑声息灭,她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
结果出乎了她的意料,除了第一个骑兵,其余五个人全死了。
巨石前方,尸体横斜,血污满地,雨越下越大,仿佛有意帮那人冲刷杀戮的痕迹。
战斗的胜利者看上去十分狼狈,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又粘又稠,混合着雨水缓慢地往下淌,淌过黑色的军靴,被泥土迫切地吸收。
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积蓄体力,隔着愈来愈密的雨帘,她看清了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正冷冷地盯着黑夜中的某处,仿佛那里发生着一场至关重要的决战。
‘他杀了那么多人,简直是地狱中的修罗……’她默默望着他,心里不安地想。
可她呢?
她不是也杀过人吗?
她杀了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谋害了世间最纯真的生命。
少女的心底忽然发生了震动,她望着黑夜中的杀人者,仿佛遇见了自己的同类,她想这人一定是来自阴曹地府的恶鬼,是佛祖带给她的惩罚,她应该顺着菩萨的指示,跟他走才对,那样的人才是她的归宿。
鬼使神差间,少女缓缓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她的动作太轻盈了,而他又恰好陷入了极深的沉思,于是她得到了一次能够仔细端详他,又不被发现的机会。
雨水冲不走年轻人脸上的血污,他的神情中还遗留着一丝战斗时的紧张和戒备,冷汗和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她从他审慎的表情里看出了一股超越年龄的果敢气概。
“我能跟你走吗?”她的声音跟呼吸一样轻,心却跳得很快。
他听见了声音,转过头来,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轮廓。
她的周身冒着雨水的华光,他竟忽略了那身破烂的衣裙,只觉得她仪态高贵,身影恍惚,像是荒原上的仙女显灵了一样。
“你是哪家的姑娘?”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那么晚了,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