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当今太子才十岁出头,但储君地位已是不可动摇,上铭闻知气得七窍生烟,他冲到上颢的书房里大发雷霆,上颢放下了手上的文牒,带着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看着目眦欲裂的上铭。
“很好,太子妃这个位子很适合陈黛黛那种人。”他用平铺直叙的语调说出了一种贬低的意思。
上铭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疾言遽色道,“你懂什么?那样的姑娘才是聪明人!”
上颢懒得与上铭辩驳,便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句,“是,爹说的有理。”
上铭被他毫不上心的态度气得差点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他在小儿子的桌案前来来回回踱步,分风劈流似的数落了他一顿,上颢听着他侈侈不休的话语,看着他刻薄凶恶的嘴脸,一时间竟没有生气。
他活至今日从没像现在这样深深地感到上铭老了。
他表现出了许多老人身上都有的特点,比如啰嗦,比如骄傲,比如蛮不讲理。想他从前驰骋疆场,屡立战功,风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也逃不过常人老去的结局,上铭此刻的模样,跟街坊里随处可见的坏脾气老头并无二致,他昔日的荣华并没有为他的晚年添上传奇色彩。
上颢看着老态毕现的上铭,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有朝一日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屈服于皇城中的恶风恶习,变成一个唯利是图,脾气败坏的老头,从此也将势利当作衡量一个人聪慧与否的基准?
军人陷入了沉思。
于是上老将军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论统统成了耳边风,他白白浪费了满嘴的唾沫星子,却只是加深了上颢对他的鄙夷与厌恶。
老将军绞尽脑汁地尖言尖语,盼着小儿子对他服服帖帖,可上颢早就不吃那套了,他从头到尾一脸无动于衷地望着他,上铭骂得精疲力竭,最后只能作罢。
等父亲离开,他又将自己埋进了无穷无尽的公文案牍,兵书地图中,日复一日,孜孜不倦。
云檀留给他的字条,他一直都收藏在桌案左侧的抽屉里,有时他会拿出来,望着短信上清秀的字迹出神,他理解她的选择,却也无法回避内心深处某种受到伤害的感觉,尤其当他心情烦躁的时候,他会无法自控地对她生出几分无名火来。
她为什么不早早坦白她是晔国人?难道他所做的一切还不足以让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可她坦白了又能怎样?他还年轻,羽翼尚未丰满,若贸贸然离开上家,带她远走高飞,上铭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到时候穷无立锥之地也就罢了,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想到这儿,他便释怀了些许,有些事一旦归结于天意也就心平气和了。
除了往返于校场和府邸,他偶尔也会去城郊的墓地看看。
那里有一座孤坟,坟里没有尸骨,只有死者生前的衣物。
这是个老人的坟墓。
大约是童年不幸的缘故,上颢总比实际年龄来得老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跟上了年纪的人打交道。
他甚少交年纪相仿的朋友,年轻人聚集一处似乎总爱聊些年下时兴的玩意儿,开开肤浅的玩笑,年迈的老兵对他们而言索然无味。只是年轻人大多不明白,他们虽活力充沛,胆色过人,却往往是盲目的,比不上老兵果敢从容,也没有丰厚的阅历来支撑需要高瞻远瞩的野心。
孤坟里的老人姓陈,年轻时曾在军中立过尺寸之功,还未来得及崭露头角,便在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失去半截胳膊,后又因年少气盛,言语耿直,得罪了上级,官宦之途便急转直下,到老也只在军中拼得个百夫长的位子。
其实这老人颇有将帅之才,他高明远识,别具慧眼,可惜生不逢时,遇人不淑,只能落得个珠沉沧海的下场。
上颢刚认识他时约莫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少年因着辉煌的家世,拿到的俸禄竟要比这伤痕累累的老军官要高得多。他一度感到惭愧,试图为那老兵打抱不平,结果却只是得到了父亲的一通讥笑。
上阵之初,上铭曾让他作为无名小兵混迹于大军,随着主将四处征伐。
他和最普通的士兵一样吃过败仗,受过重伤,也尝过食不果腹,饥渴交加的滋味。那些平日里巴结讨好他,信誓旦旦会在战场上护得他周全的将校,在性命攸关之际统统销声匿迹,各自逃命。
有一回,他伤得很重,直到大军撤离,都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那个夜晚,横尸遍野的沙场上刮起一阵阵腥风,尸体腐烂的味道让人作呕,他卧倒在地上,胃在痉挛,却因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干涸的血液黏在他身上,他感到有虫在往衣襟里钻,便伸手用力扯开戎装,未料连着撕下一块皮肉,痛得他咬牙切齿。
等捱过这阵剧痛,他开始带着一种渺茫的希望往前爬。
泥沙滚动的沙沙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有人竟跟他一样还活着,正痛苦不堪地挣扎,指望用仅剩的力气爬回遥不可及的军营。风声萧瑟,伤兵模糊低沉的呻/吟从四面八方传来,乍一听就像是整个大地在哀鸣,他禁不住起了一身的觳觫,说不清是震撼还是恐惧。
那天晚上,是那个姓陈的老兵救了他。
上颢痊愈之后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征战结束了,他还会一个人去战场上勘察?
老兵一向微笑着的脸忽然变得肃穆起来,他看着重伤刚愈的少年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重伤不起过,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