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停一下。”
在马车里的白裘少年撩开帘子,俞梅立刻停下马车。
“我想进去拜一拜。”少年望着那残破的佛庙,目光有几分追忆。
俞梅自是不会拒绝少年任何要求,她伸手将虚弱的少年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我十余年前,便是和阿娘在这里巧遇了苍君。”少年跨过门槛,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近佛堂之内,“一切还真当是,缘起缘灭,因果轮回。”
俞梅怔怔望着少年的背影,此时才终于明了天苍教密令为何多年都在寻一人名为行之。
洛旻跪在了那破旧的蒲团之上,双手十指并拢,合掌拜佛,面容虔诚。
他的口中,将陈善曾在佛堂的心中所言一言一条说出口。
当洛旻三拜起身后,蓦得见到那佛像前的香炉里还留有灭了的半柱香,大概是被夜半的寒风吹灭了。不知还曾有何等孤苦寒心之人此夜在此诚心而拜,点下了这柱香。
洛旻轻叹了口气。
人生得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陈善年纪尚轻,却是受尽这世间万般苦楚,唯不得尝老苦与怨憎会苦——年岁十七未到却已身死两次,活不到终老;受尽万般心中之痛,却仍旧不得知该如何憎恶怨恨旁人。
他静静地走到了那香炉前,指尖划了下指尖指腹。
一滴红血落在那半柱香之上,而后那半柱香又燃了起来,有袅袅之烟浮起。
既然你有仙人血脉,我便再多许你一次机缘。
再给你半柱香的时辰,去了了你最后的执念吧,愿你可得偿所愿一次。
再出佛庙之时,那白裘少年遇见庙前守候的女子。
又如在天苍教之内初遇之时,定定地望着她,瞬然哭得泪流满面。
“我的阿娘是世间穿红色最好看之人。”马车内的少年是这么对身旁的女子说。
门外雇了人赶马车,俞梅与陈善一同坐在马车内。少年无力的上身靠在女子的怀中,他的脸上却无丝毫阴郁,只是追忆而又淡然地与俞梅诉说着往日里的医圣谷之事。
“阿娘酿的桂花酒最好喝,阿娘煮的面也是最好吃的。”少年依旧像是俞梅记忆里的那个孩子,总是那么娇惯任性地称赞着自己的阿娘。他的阿娘是世间最好的,而后他便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这般的孩子,怎又会不让医圣谷夫人疼爱万千。当少年身死云隐岭之上时,他的阿娘定是痛不欲生,恨不得随了行之一起去了。行之是她的命,亦是医生谷正宗最后的一抹血脉。只怕不管天谴报应如何,医生谷夫人定是会为了她的行之而逆一次天。
“记得那时,阿娘老是笑医圣谷之人,说他们都是假正经。阿娘叫我日后必不可学他们那般做派,迂腐古板,入了江湖后也别总穿的白煞煞。”少年轻阖着眼低声说着,他的嘴角含笑,随着话语回忆里也不悠然地回到了过去,“阿爹和我说,阿娘说的都是对的。不过对的不一定要都听,听一部分便好了。”
“阿爹阿娘有时也会吵,但每次都是阿娘发脾气,便擅自下了云隐岭。而后,阿爹便和我说,过两日阿娘想家了就回来了,下次阿娘下山前让我拉着点。”
“大多数不到两天阿娘就回来煮面了,每次还会给我带许多江湖上的新奇玩意。有一次,阿娘两天还没回来,阿爹便偷偷抱着我下了山谷,带我去找阿娘。阿娘问我阿爹,不是说不满十五不得下谷吗,怎么把我也带出来了。阿爹便说,他是谷主他说了算,而后阿爹带着我和阿娘在朔阳游玩了近半个月才回谷。”
“长老们时常都会叫我阿爹阿娘去祖庙谈话,他们也常和我唠叨说,以后断不能学我阿娘,更不可再娶第二个似阿娘之人回医圣谷。我想,我以后定要和阿爹一样娶我心爱之人,而后……着一身红袍带她入医圣谷。”
“还有宋哥……阿姐你见过的,宋哥是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哥哥,他什么都想着我,不管是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要先供着我。他还说,以后入了江湖他要当大官,等到我十五出了谷,便能继续护着我。幸好他当时被困在京城中,不得回云隐岭,否则我又多害一人。”
“尘元和尘宵从小便有趣得很,他们生得一般模样,老逗我玩乐。他们老是将我偷摸着从屋里带出去玩,即便被发现了他们要被打一顿,下一次依旧还来拉我出去。明明也不比我大几岁,每次都要背着我怕我走路也犯心疾,一个背不动了换另一个。还总是蒙着我的眼,让我猜背着我的人是谁。”……
少年说了许多,他似是太久未曾说话,藏了太多的话未曾说出口,也未有人能聆听。
分明他在讲述着喜悦之事,却不知为何仍旧字字作痛。这个世间曾经于他所有美好的回忆,在此刻诉说起来竟都如此悲伤,少年的心中始终承了太多不可言说的苦与痛。
阿娘曾说过,人生苦短,不过数十载,唯心而行之。逆天而重生的陈善听了,纵使陈善竭尽全力想要依心而行,忘却医圣谷之苦痛,独做那苍君的哑儿,却依旧不得善终。
直到他因拿不出那起死回生之药而被苍君关入地牢之时,陈善才醒悟过来。是了,他的身上,本就背负着医圣谷上百人的命债和世代血脉的灭绝之罪,罪孽深重的他怎的当真曾以为自己可以便这样善存此生。即便是受得种种刑罚,陈善也觉得这是他应得的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