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审视了他半晌,开口道:“说说看。”
和珅回忆了一下诗文,从容应道:“学生以为,这‘千人石上坐千人’指的是这官学中的万千学子;这‘一半清来一半明’,是指其中的学生,将来为官清正廉洁,明察秋毫;至于这‘两朝天子一朝臣’,指的是咱们大清的两朝元老,颇受百姓爱戴的刘统勋刘大人。这诗里的意思是,寄语吴教习,希望他将来能多培养几位像刘大人那样的栋梁之才。”
和珅一边答话,一边脑子转得飞快,从那一溜儿的满清名臣中搜肠刮肚找出一个两朝元老来。硬是把一纸讽刺教习,私藏不臣之心的诗文,说成是赞誉之辞。
这话说完,又是一室寂静。弘历也不说话,端起桌上新沏的茶水,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却在众人都放松警惕之际,猛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案上,一声闷响昭示着他的怒火:“刘统勋?好一张如簧巧舌,他吴省兰算个什么东西,能教出刘统勋,他顶多也就能教出个和珅。你和珅又是个什么官,清正廉洁,明察秋毫,你哪个字能做到?”
和珅跪在地上听着弘历的问话,沉默了一阵,方才答道:“学生想做能臣。”
弘历到了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和珅跪在地上的姿态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重合了。
记忆中的和珅,确实是个能臣。
论刚毅,他不及阿桂;论直率,他不及钱沣;论清正,他不及刘墉;论文采,他不及纪昀。
可是弘历比谁都清楚,他离不开和珅。
和珅就像个百宝囊。他想要的,和珅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他办到。
南巡要银子,和珅去筹;打仗要银子,和珅去筹;老佛爷过千秋节要银子,和珅去筹。他喜欢看和珅竭尽全力地讨自己欢喜,费尽全力地周旋于官吏之间。那些私密的事情,他不能对旁人说,唯有和珅,能够充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在太后面前,他要做个好儿子;在后妃面前,他要做个好丈夫;在满朝文武面前,他要做个威严的君主;唯独在和珅面前,他能做一回无所顾忌的逍遥天子。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和珅。只要能和他呆在一起,便心安快活。他不晓得这种情绪是什么,然而他乐意将和珅绑在他的身边。从御前大臣到内务府总管,他许给和珅高官厚禄,世人艳羡的权柄。他的生活起居,他的日常出行,他的脾气心情,没有人比和珅更清楚。
他的皇后乌喇那拉氏说:“和珅事事为皇上考虑,臣妾知道皇上看重他,但再怎么看重,也不能越了君臣之界。”
年少气盛的帝王浅笑着应道:“朕的心中所想,和珅都能领悟。朕想不到的,和珅都替朕想到了。如果哪一日,皇后也能做到这些,朕自然会多看皇后一眼。”
就是这一句话,将乌喇那拉氏气得绞了头发。弘历命人收缴了她的金印金册,一国之母只剩下个虚名。
惇妃汪氏,十公主的生母。在得知他要为女儿和丰绅殷德赐婚时,恨声道:“皇上对和大人存了那样的心思,何苦让十格儿来当牺牲品。”隔日汪氏就被贬为惇嫔。
后妃都能看出来的情愫,和珅那样八面玲珑的人又怎会不知道。然而他没有点破,只是在南巡时,给皇帝找各色莺莺燕燕;在西洋使节来访时,向他献上金发碧眼的女子。和珅用这种方式,一次次地提醒他,他们之间隔着君臣大防。
他竭尽所能地纵容和珅,只因为他相信:和珅绝不会欺骗他、辜负他、背叛他。在和珅的劝说下,他坐上太上皇的位子。他继续将大权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却没想到引来了新皇嘉庆对和珅的忌恨。
弘历每晚闭上眼睛,耳边都会回荡着和珅在他临终前的呼喊:“皇上啊,您就这么走了,您让奴才怎么办?”
他死后的灵魂随着和珅游荡了许久,看着和珅在崇文门横征暴敛;看着和珅收取官员的贿赂;看着和珅向新帝献上玉如意,言辞凿凿地表着忠心。弘历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常年身居高位让他不会轻易付出感情,但一旦付出了便如同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最后,他的好儿子嘉庆皇帝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实力,一举擒拿了和珅。短短数日之间,就将和珅夺职、抄家、下狱。他看着从前他百般纵容的人,涕泗横流地跪在新帝面前,凄哀地哭诉道:“奴才家中还有妻儿,求皇上饶奴才一命。奴才愿为皇上做牛做马,听凭皇上驱使。”
彼时成为一缕虚魂的弘历苦笑一声:原来只要是皇帝,你就愿意为他鞍前马后;原来只要能保住你的荣华富贵,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痛哭流涕;原来朕在你心里从来都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弘历看着和珅被押解游街时,沿途叫好的百姓拼命地往和珅身上扔臭鸡蛋。腥臭的蛋液顺着那张憔悴的俊脸缓缓滑落,弘历忽然就觉得自己错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朕不会再纵容他,不会让他落到如斯田地,也不会……再自作多情……”弘历的孤魂看着天牢的牌匾呢喃道。
说完这句话,他就失去了意识。原以为自己堕入了轮回道,没想到一睁眼:自己竟回到了乾隆二十年,和珅还没有入朝为官。
历史竟真的重来一次。
弘历这一回忆,就将和珅晾在了一边。和珅伏在地上,帝王的沉默让时间变得分外难熬。
“能臣,好一个能臣。”弘历回过神道:“记住你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