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时还听着徐顺儿在后头扯着喉咙叫我睡觉别打被子。
周围试子一两百个正排队等检,闻言全都侧目看过来笑我,我立时臊没了皮,气得从包袱里头摸出个饼子就丢过去砸他:“你给爷滚!滚开!”
徐顺儿颇委屈地躲在方叔后头看着我,方叔乐呵呵瞅着我俩笑,然后他俩冲我挥手。
我觉得真是丢人,便扭头当做没看见,只往旁边儿人堆子里瞅。
那时回头见着,贡院外送娃娃的寒门里不乏些父母兄姐亲自来送的。那些人跟我是没得比,他们根本没什么布帘儿马车,也没什么徐顺儿方叔,更没有太子爷拴的平安玉佩,有些大约是走了好长的路才赶来,要么就搭着驴子拉的柴车,明明一身苦呵呵的模样,但一个个脸上却都极和气,同我这拿腔拿调的模样真不一样,他们一家亲近得同我爹二哥那模样也不一样。
我瞧着瞧着,心里竟挺羡慕他们。
那时我所能知道的几个同年考学的人都和我出身差不多,比如沈山山和勤学馆几个公子哥儿,他们都是在京中主场考,换场那天儿兴许还能回家吃个饭,像我似的避院儿来这寿县同平头百姓们一窝子考学的公子是真没有,四周的娃娃见着我这模样儿的也挺稀奇,一会儿看看我衣裳环佩,一会儿看看我家马车马驹,一会儿看方叔一会儿看徐顺儿,眼里头竟同我看他们是一样的。
大半他们才是真羡慕我。
但我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人心这事儿,不过就是得陇望蜀。
也更是得不着的,才觉得是最好的。
【佰拾贰】
如今说起来,秋闱那九日,是我这辈子头一回信了世上真有地狱。
那之前我是真不信,真的。
进去前我问我二哥,在贡院儿里上茅房怎么办。二哥当时顿了顿,沉吟一会儿才说,号舍每排头上有个茅厕,我想去的话就把号舍门上的牌儿翻成出恭,自然有监官来领我过去。
我当时还觉着这伺候挺周到,心里且安了些,便没想着再问二哥别的。
二哥却幽幽嘱我一句说,在贡院儿里要出恭,便最好早晨去。我没闹明白为什么,他也没功夫答我就去点卯了。
结果等第一场诗和论的题发下来了,我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暂作不出,想起这出恭的事儿还挺新鲜,就兴致勃勃翻了牌儿等监官来领我去茅厕。哪知道监官是来开门儿领我去了,可我到了茅厕他却不走。
考中是不准说话的,一说话就直接赶出贡院儿了。我同那监官大眼儿瞪小眼儿半晌,我冲他摆摆手他也还是不出去,竟冲我摇头瞄眼。
我这才懂了二哥被我问起此事时那沉吟中的深意。
原来这监官还要守着爷蹲坑。
他娘的。
这还蹲什么蹲,爷急慌慌地就又出来作诗了,五言八韵一字儿不拖沓落笔而就,写完还把徐顺儿给我带的饼子拿出来吃了就凉茶压惊。
然这一惊一惊地压到了晚上,我憋着肚子写述论是真憋不住了,非得要上茅房不可,终于还是身子胜了性子,认怂一咬牙翻了出恭的牌儿,心想有人看就有人看罢,我一大老爷们儿,这能是多大回事儿。
那监官见我翻牌儿,就又来了,徐徐把我领到茅房外头,伸手一推门儿——
好家伙,当时那茅房一打开的臭骚味儿我这是搁了十年都还记得,那里面可是一整排号舍六十五个青衫学子的腹中之物,也不知他们那些个穷酸都吃的是什么,味儿恁大,熏得我就地一晃险些晕过去,惊都惊呆了。
此时我便又明白了二哥为何劝诫我早晨如厕好些,一时只恨自己早前儿是矫情个什么劲儿,心想那时候有人看是有人看,至少不臭啊,哎。
监官立在门口袖了手静静看我,挺平静,满眼勘破红尘,似在问我是不是又要提裤子不上了。
可我倒是想,我肠子却不允,只好闭气提袍视死如归地进去了,心觉这恭出得好似岳鹏举抗金,真真感天动地。
但就那么一时片刻解了裤子蹲在里头的功夫,寿县贡院儿里头常年寂寥的秋蚊子居然还在我腚上叮了四五个毒包,我捞上裤子回了号舍才开始痒,还越挠越痒,痒得小爷我坐在木板儿上好似坐在一堆虫子上,又难受又恶心,浑身都泛了鸡皮子。
这他娘的还写个鸟蛋的述论,气得我把笔一撂板子一合,睡觉——
还他娘睡不着,腚上痒得好似辣子扎肉还不能抠。
那时我真是百感聚心,七情煞顶。
想爷我打小在家用的恭桶都是黄花儿梨的,何曾受过这等罪?蜷腿儿躺在号舍小木板子上我望出去是寿县秋夜里头惨靛的天儿,心里一时气啊苦啊恨啊什么都有,捏着自个儿腰上的玉佩攥着里头那串儿蜜蜡拼命地忍,是想忍着别没出息地哭出来,可越忍眼眶子又越烫。我心想本以为写诗作赋念学这事儿都够讨人嫌了,没成想学念完了来参考还能更讨人嫌。寿县贡院儿是什么破地儿,爷这当初是为了谁去考的学啊,这真不是寻常人能干下来的事儿。
那时候我真是惦念着东宫里头的所有东西。我惦念夜里绣了白鹤的暖软衾被,惦念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和替我打扇的小宫女儿,我惦念书房里案头上燃着的宝蟾香和花墨研出来的细细气味儿,也惦念此时合该红了我满眼的枫。
可是最惦念不过,却还是那个团着我手教我写字儿的人。
腚都痒成了这样,我心里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