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如果不是我一时轻信,一时失误,你也无法凭遗诏坐上皇位,更别提有机会让后宫在你支持之下暗害殇太子。先帝无法抉择的难题,在临终前抛给了我,而我,却做出了最坏的选择。所以,这是我犯的错,我来纠正,必须纠正!
最后这几句话,他没有说,也用不着说,只是深深凝视着殷螭悲愤欲狂的脸,眼中一片清明,却又一片哀悯。
——为了纠正当初犯下的大错,为了赎回我对先帝有失信托的大罪,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从身体到灵魂,哪怕千刀万剐,哪怕灰飞烟灭,也不能放弃。
哪怕恩断义绝,哪怕心死情殇!
可是这一种坚定的信念,是殷螭所不能懂得的;这一份哀悯决绝的情意,也是殷螭所拒绝接受的。
只是林凤致眼中的哀悯之色,到底也有一丝丝感染,使殷螭的悲愤竟转而为悲凉,一时伤心无限,绝望不堪,嘶声道:“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不会害你,你却甘心被人利用!你以为你对付得了……”怒到尽头,悲到极处,原来反而是笑,笑得他全身颤抖:“林凤致,你自以为舍生取义是不是?我说你蠢不可及,又下流无耻!你竟卑鄙到拿情来骗我——”
林凤致截着道:“我从未拿情骗你!”殷螭冷笑道:“别的不谈,这一个月,白天黑夜跟我缠在床上的是谁?要动手了便拿一招来哄住我——一面淫浪献媚,一面背着我搞鬼……”林凤致厉声喝道:“闭嘴!这一个月——你不是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我们布局已完,原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所以是我偿你!”
殷螭满腹的恶毒言语,只想在众人狠狠羞辱他一番,可是一来心痛如绞,过分的话竟自说不出来,二来被林凤致这一喝噤住,一时回应不得。林凤致望着他,目光清徐如水,缓缓的又说了一遍:“我从未拿情骗你——从头到尾,我的谋划里面,便没有情之一字的地位。殷螭,这件事里,你我之间,其实与情无关。情是另外生的,旁枝末节,无关大计。”
情是旁枝末节,无关大计!殷螭觉得,听到这样绝情话语的时候,自己已经可以死心了,甚至,可以死了。
事实上,这时情势也是死路一条,虽然拿剑指着林凤致,但显然周围众人并不认为林凤致属于需要解救的人质,相反刘秉忠倒又喝了一遍:“阿螭,弃剑投降罢!刘秉忠起誓,必不教你有性命之忧。”他这时竟呼起小名,显然非但不是君臣之礼,也不是敌对之词,而是年长亲戚,对幼弟的忠告了。
但这样的话殷螭如何信得过,冷笑道:“到这个份上,假惺惺做甚!死与不死,我先杀了他——”他手上稍微用力,只觉剑尖已陷入了肌肤数分,这一剑抵在心口,只须再往前一送,便是穿心而过。
林凤致的脸色竟平静异常,淡淡的道:“殷螭,这一着无用的,你忘了我的一贯风格了?任何局里,我都自为弃子,死活无关大局——你便杀了我,于事无补,只能给自己徒添罪名,更缺了愿意以声望来保你性命的人,动不动手,你自己掂量罢。”
原来,又是这一招,又是这样熟悉之极的风格!
自为弃子,自置死地,是林凤致自己最爱做的;而精心设局,逼人到形势格禁、别无选择的境地,则是林凤致最爱对人做的——也是殷螭曾经一再上过他这个当的。
然而殷螭却又是个最爱做不循情理之事的,所以连声狂笑,面色狰狞,喝道:“很好,反正你是弃子,与其等着日后别人来杀,不如我先将你断送了罢!我们今日便同归于尽!”
林凤致只是静静瞧着他,神色恬淡,一副“你要同归于尽,我便奉陪”的安然架势。
他这样安然自若的神态,在殷螭眼里实在是激起无比怨愤无比痛恨,手上微送,已见剑尖刺入的衣衫破口处慢慢洇出红色来,染在月白的衫子上,分外触目。殷螭心底的怒火已燃烧到十二分,可是手上竟再也加不得一分劲力。
因为林凤致此刻的神情,竟是柔顺安静的,还微微噙着笑意,仿佛殷螭剑尖送来的,并不是可怖的死亡,而是幸福的解脱。殷螭猛然想起近来他在床笫间婉娈承欢,也常常流露出这一种温柔神色,尤其是每次因激情过度而昏死过去之后,眉梢眼角都是这一种忍耐的欢愉和爱恋,竟是那么具有献祭的意味。
他此刻仍然是在献祭——继身心献祭之后,最终以性命献祭。
殷螭手上的劲力忽然松懈了,喃喃的失声苦笑:“我终究——又一次没人相信。”
呛啷一响,长剑坠地,立即有两个刘军营中的高手过来一左一右夹住了他,因殷螭到底还是将退位而未退的皇帝身份,众人并不动手,只是沉默着贴近押解。殷螭并不看刘秉忠,也不再看林凤致,大踏步转身出帐,身形竟是挺得标枪一般笔直。
谁也不知道,殷螭所谓的“又一次没人相信”是指什么——却是指上一次妖书案被迫释放林凤致之事,那一次殷螭就曾苦笑着想过,虽然自己到最后生出了不忍之意,却是谁也不会相信,因为那是形势格禁,不得不然。在所谓大局之下,个人的爱憎喜怒如何,原是毫无关系。
这一次,又是一次形势格禁,又是一次不得不放弃杀林凤致——可是依然是谁都不会相信,因为杀了林凤致非但全无好处,还会给殷螭这个废帝又添一道罪名,同时减少了愿意为殷螭说情保命的关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