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衫薄被吓住了,那个人是师父啊。
商衾寒没有再说话,替他裹上一件薄薄的披风,“睡一会儿吧,下午就能到了。”
景衫薄没有睡,他跪了下来,马车很大,很稳,可是跪下却一样不舒服,商衾寒伸手扶他,“怎么了?”
“您罚我吧,我杀了无辜的人。”景衫薄看着他。
商衾寒扶着他肩膀将他托起来,“我没有资格罚你,我杀的人更多。长掖一战,火烧八百连营,正和口伏击,用石头砸死的不计其数,若论战场上一刀一枪的拼下来,尸骨能搭起一座长城,小夜,难道成国的兵士十恶不赦,难道狄国的军人就该死?”
“可是那不一样,那是打仗,他们是敌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景衫薄固执着。
商衾寒揉了揉他脸颊,“你和于文太早都结下仇了,你以为他不想杀你吗?”
“那不一样的。”景衫薄说不出来,他只知道不一样。
商衾寒看他不经意间坐得离自己远了些,心中一痛,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景衫薄一个人抱着鸣鸿刀,呆呆地想着他十二岁以来所有的战争和杀戮,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他却一阵阵犯寒。
影卫递上干粮,商衾寒打开油纸包的馒头,“赶在今日去吧,不下车吃饭了。”
“小夜不想吃。”景衫薄蜷着腿,弓起的脊背像一只毫无防备的小刺猬,在不自觉中扎得商衾寒满手伤,“大师兄的心早都被血泡冷了,你是对的,这次从于家回来,你就去京安你三师兄三月巷的宅子吧,多跟着新旸,听他的话,学着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景衫薄瞬间脸色苍白,“大师兄,是小夜说错话了吗?你不要小夜了?你不是要带小夜回帅府?”
商衾寒将他拉进怀里,“怎么会?大师兄永远都不会不要小夜的,只是觉得,我已经教不了你了。武功韬略,你三师兄不如我,可是他正直、宽厚,你年纪还小,正应该跟着他,耳濡目染,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景衫薄摇头,“大师兄是难过了吗?小夜没有怪大师兄的意思,我知道大师兄是不愿意我难过才这样安慰我的,您对兵士那么好,大漠的百姓都那么爱戴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会是冷酷无情的人?”
商衾寒听他道大师兄怎么会是冷酷无情的人,突然间心里空落落的,你若心里不这么认定了,又怎么会说服自己否认说不是——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的清醒和理智,昭列曾经这么对自己说,商衾寒笑了笑,“小夜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时时刻刻黏着,离开一会儿都不行。”
“在想什么?”商承弼顺手搂住了晋枢机侧腰。
“在想,商衾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晋枢机道。
“王叔?自然是天下第一等忠恕仁义之人。”商承弼笑。
晋枢机坐在了床边,“武功盖世、用兵如神、爱民如子、仁义无双。衾寒不转钧天梦——”他说到这里就一声冷笑,“我看是假仁假义、钓誉沽名。”
商承弼不置可否,“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我一生,一共只亲手杀过十二个人,就被骂阴险狠毒,冷酷无情,商衾寒杀人无数,却是老百姓口中的大英雄,可知,百姓实在无知。”
商承弼笑了,“孩子气。王叔是统帅,是朕的将军,朕让他上战场,他能打胜仗,朕让他守边荒,他能够镇一方,朕让他立封地,他能够抚百姓,能平乱、能镇国、能守土,你又何必在意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晋枢机道,“能平乱能镇国能守土,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这样的人在身边,你竟也睡得着!”
商承弼长笑,笑得晋枢机近乎莫名其妙,商承弼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当年的重华公子何尝不是安邦定国之才,朕尚且能够放心你在枕边,又为何不放心他在身边呢。”他说到这里,心中不免得意,钧天王叔?你九年前尚且斗不过朕,几乎是将到手的皇位虚功奉上,更何况是今日!
晋枢机的指甲扎破了手,“我不过是你养在身边的一只鸟,甚至比不过一只猫。桃儿若是走丢了,我都不会再养一只,我若是死了,你身边却依旧珠环翠绕,歌舞升平。我这样的废物怎么能和靖边王比。”
商承弼丝毫未觉他语中的哀戚,只是道,“王叔这个人,太过儿女情长,当年和涣水边上的船家女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又跟自己的师弟缠缠绵绵,更看如今,他对景衫薄,几乎是千依百顺,为了他甚至不惜开罪于家惹上朕。这样的人,做个封疆大吏攻城掠地是够了,正位江山——你未免太瞧得起他。若真要论,朕十五岁登基,也就是五年前的你,能让我正眼看那么片刻。”
晋枢机轻轻靠着床沿,“也不过是五年前了。”
商承弼扯过他手臂,轻轻贴近他的眼,随意一吻,“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乖乖呆在朕身边,朕定不负你,倘若有机会,便放你纵马一战,不堕你平生志向,也不枉咱们素日恩情!”
晋枢机推开了他,“你于我只有情,又何尝有半分的恩!”
二人正说到此处,却听到敲门声,云泽道,“晋少爷的药煎好了,是现在送进来吗?”
晋枢机起身打开了门,“劳烦楚公子了。”他从来没有真正的叫过楚衣轻一声哥哥。
商承弼看他晃着手中银匙拨弄着那一碗药汤,纤长的手指瘦细得像是一根被淋湿的白兰花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