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喆撩开车帘注视着亲兵从车厢里搬出几摞食盒,后面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并肩停下,探出半个头的生不易和郑喆打了个照面。
老先生素来神朗气清,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叫人一眼能瞧出矍铄的精神气,然而此时不知为何有点眼皮肿胀。“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停下了?”
郑喆还未开口,对面车厢里已经有人回答了生不易的问题——“还能怎么了。有人脑子灵活,借机树立爱民如子的良好形象,一边涵养声望一边拉拢属下呗。”熟悉而讥讽的语气。郑喆叹了口气,看来那家伙又精力过盛了。
“先生请放心,我兄长行事自有分寸,断不会挪用两位的饮食配额。”郑喆特意说明。
那家伙又抢人话头:“哟郑二,你和你哥还能心意相通啊,这么信任他?”
这人还是蔫头耷脑的状态比较和谐。郑喆额角乱跳:“我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生不易已经从窗口退开,被夹在中间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但姬疏似乎没有露脸交谈的意思,只能透过车帘的缝隙瞥见一截玄黑衣袖。
“你俩为了同一个位置明争暗斗,相互见不得对方的好,这事儿全郑都百姓都知道啦。”
“我何曾与兄长有过什么争夺?风言风语不可全信,殿下慎言。”
“那为什么你门客三千从者如云,兵权便被赐与郑序?”
“从文从武,责任不同。”
“你三天两头病得不能上朝,郑序就有机会笼络公卿,上至天子二守下至卿事诸寮都是他的势力。”
“政见有异各行其道,无可厚非......”
“你在民间声望日隆便被郑君放逐朝堂,郑序终于上位取你代之。”
“君父有命何敢不从!”
“你......”——车窗的木沿被指甲刮蹭出尖利的痕迹,指节青白。郑喆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还想说什么?我从小养在君后膝下,他却由太师亲自教导;我的伴读是奶娘的儿子,他的伴读却出身大司马家,如今已手握延林卫;我是国君推出来对付顽固贵族的挡箭牌,替他上书所有不方便出面的事,我挨下所有人的怨恨,最终也不过是在朝堂上靠一张嘴搬弄是非,郑序才是最终干实事的人,对世家而言他不过是我和国君博弈结果的执行者,什么意见也不用说什么敌意也不用抗就赢得了声望。我这样一副残破身躯,请了多少名医都说熬不过二十有五,哪怕这样国君也要忌惮我非驱我离开不可。坊间也流传过这些宫廷秘闻吗?郑序才是君父真正选中、悉心培养长大的继任者。还有什么可争的,我心里会没有自知之明?这样说殿下你清楚了吗?!”
郑喆有点失控,胸膛剧烈起伏,手肘支着窗沿咳嗽,面上浮起薄红血丝。
对面车帘被撩开。郑喆五指虚握抵住唇角,从下往上的角度仰头看去,眼梢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眼神很冷。
玄黑光滑的衣料滑落窗沿,一只手伸出袖子,苍白修长的食指竖在鼻尖下,姬疏与郑喆对视着,眼底有些许笑意:“嘘......谈论秘闻时要放低音量。小心给别人听了去。”
一点了然的意味,像洞悉了某个真相。
郑喆微微一愣。
远山回到车上,若黛正用拇指推碾郑喆胸口的膻中穴和锁骨下周云门穴。
远山吓了一跳:“公子的病又发作了吗?”明明这两天都好很多了。
“无事,”郑喆摆摆手,问,“姜将军怎么说?”
远山去时,姜虞的亲兵们已经在分发干粮,过路流民自觉聚拢,在士兵监督下有秩序地领取。说到底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发一个是一个。
“将军说,大公子不让动您的配额,他不敢擅作主张。”
自己的东西,要挪用还得经过别人同意。郑喆无声地笑了。兄长一番好意,给姓姜那小子转述成了挑拨离间。这一笑又牵动了胸口某处,咳嗽起来。
远山急道:“公子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客卿先生和大师过来看看?”
郑喆竖起手掌示意若黛退开,冷冷道:“用不着,少见他几眼我还能好好的。”
远山不知所措,困惑似地看向若黛,然而若黛是个安静没存在感的好姑娘,不像赵四有一张大嘴巴,她甚至没接收到远山的目光。若黛跪坐在郑喆身边,提着小壶倒汤给他润嗓。
郑喆接过杯子,心中暗自可惜。远山虽跟了他多年,到底为人实诚,不如赵四灵光。于是有意逗逗远山:“你觉得,这一行人中还有谁能令我如此不满?”
远山挠头:“呃......我觉得,公子您对很多人都有意见来着。”
......一片寂静。
若黛淡定接住喝空的杯子。
郑喆按按眉心,换了个问法:“那我对谁的意见最大呢?”
远山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姜虞将军!”
......
郑喆和姜虞交集甚少,从前在郑都一年都见不上几面,这几面中还多半都是在郑序府邸遇见。郑喆一张温和有礼的面具戴得好好的,姜虞却是碰上就冷言冷语暗藏机锋,母鸡护崽似地挡在郑序跟前。郑喆不爽他很久了。
“对,”郑喆叹了口气,“没错,还有这人.....但你不觉得大师也很令人恼怒?此人时常不请自来、喧宾夺主、自作主张还强人所难......”看来郑喆确实不满已久,几个罪名不歇气地蹦出来,眼见胸腔一阵震动又要开始咳嗽,若黛连忙续上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