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仁心,是关乎自己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而非政敌。”
看着暄景郅,杨千御终究在心里长叹:他责北豫太过自负,执念于北煜,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教北豫上一课,竟是不惜这沉重的代价,可待来日,北豫又是否能体谅他一番苦心。手足相残,政变的血腥,终究会将这个孩子历练出来,可待到那时,他暄景郅,当朝相国帝师,又该何去何从?
“相国,顾尚书前来造访,现下正在花厅等候。”思量间,门外行来小厮拱手禀报。
心中一惊,暄景郅抬眼对上杨千御同样带着疑惑的眸子。此一番数十年的恩怨纠葛,三人心里都尽皆清楚,无论北祁在时是何样的谋划,但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江瓷的儿子,是流着江氏血脉的后人。不说平日台面上的笑语和谐,其三人既已为对方都明了的政敌,这私下,即便是年节管家互送表礼都从未有过,又遑论,是这亲自登门造访。
猜度人心本是为政者最擅长的本事,不过须臾间,心中几番打量盘算过,却也终究摸不透顾言之此行目的。扶着身旁的凭几起身,平淡的语言出口照旧是一贯的无波无澜:“你且先坐片刻,我去去便来。”
放下手中茶碗,杨千御亦是敛衣起身,只浅笑一声道:“尚书大人亲自登门造访相府,明日临仙居中的士子该是又有了谈资,此等有趣事,若是不知情倒也罢了,但今遭这般巧的碰上了,我又怎能装作不知?”掸了掸衣袖紧走几步冲着暄景郅道:“一同走吧。”
待两人行至花厅后堂,杨千御却是迈着步子行入了一旁的偏房屏风之后,只道:“这是暄相的府邸,杨某只在这背后瞧个热闹便罢。”
花厅之中,顾言之与一女子坐在下首翻着茶盖,抬眼看见暄景郅自外间迈进,立时便搁下茶盏站起身。待到暄景郅走近,一番客套寒暄之后,顾言之便拉过身旁的人道:“楠儿,快见过你暄伯伯。”
其实,不必顾言之开口,暄景郅也早便注意到了这位被唤做楠儿的女子。身姿倩影极是窈窕,却是薄纱拂面,一双明目未见丝毫神采,即便是有屋外照进的强光,眼珠也只是茫然迟缓的转动。凭着经验,只一眼,暄景郅便料定这一双眼睛定是被毒物所毁,并且是生生以毒气熏瞎。却不知这女子到底是谁,莫不是,他顾言之亲自登门,竟是,为了求医而来?
“顾楠见过暄伯伯。”顾楠一袭浅碧色宽袖衣裙一福到底,搭着脑后发髻上的和田玉钗,若是忽视她干涩的声音,那便颇是一番大家闺秀的温婉气度。
虽心头早已转过百种思量,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不由分说的抬手扶起顾楠在一旁坐下,语音出口亦是不一样的温和:“顾姑娘身子抱恙,何须见些俗礼。”
着下人再次堪过茶水,暄景郅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看向顾言之:“不知顾尚书今日亲自造访寒舍有何要紧事?今日本是沐休,有何要紧事不能待明日朝上细说?”
“相国何须如此客气,实不相瞒,顾某今日特地登门前来并非为了公事”顾言之合着手中茶盏,接口道:“在下,是为一件私事前来。”搁下手中茶盏,顾言之竟是起身双手拱在面前朝暄景郅施礼:“同僚数十载,还望相国莫要推辞。”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暄景郅抬着双手虚还一礼,他本不是个明明知晓意思却要故意装傻之人,更何况,不论他与顾言之在朝堂立场如何,今日既是他顾言之已经在先言过不为公事,那么,他又何必强人所难。是以,或许是出于医者的敏感,又或许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惋惜,不等顾言之开口,他自己便道出了声:“是为了顾姑娘的眼疾?”
“是”顾言之倒也是答得干脆利落,望着暄景郅含着询问的眼眸,顾言之缓缓接口道:“想来你早已听说过,九年前我在杭城游船之时救下一姑娘,瞧她实在可怜便认作义女养在华亭别苑之中,那姑娘,便是顾楠。”
不等暄景郅再次开口询问,顾言之缓缓接了下去:“当初自江边救下她,便已经被毁了面容,只是当时不知道,后来请了郎中令她清醒过来才知道,楠儿眼睛与嗓子也都被毁了,不知是否因呛水的缘由,竟是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当真是可怜。”
“后来,想着江南人杰地灵适宜休养,便为她请了江南最好的大夫医治,却奈何,整整七年,只医好了嗓子,这眼睛,却是怎么也看不见。”许是说起前尘往事的回忆伤怀,看着暄景郅,顾言之言辞中竟不觉染上了些微恳切:“二十年前你尚未入仕之时,便曾有人云你幼时曾在玄医谷师承谷主程灵,不知你......”
不等顾言之将后面的话说出,暄景郅便摆手道:“顾尚书不必再言,暄某定当尽力而为。”踱着步子走至顾楠身边:“暄某诊病讲静,还请尚书自屏风后回避片刻。”
不急着挪步,顾言之一把搭上了暄景郅的右臂,转身走入后堂屏风之后,贴着暄景郅附耳轻言:“你医她,并非是为了顾某,更是为了你最在意的那个人,所以,我顾某人不欠你的。你我之间,依旧是敌人,我不会因此而手软。”
暄景郅也只是冷笑:“你既能抬出我恩师之名,想来早已是盘算了许久,医者仁心,我只遵从本心,无论是谁,我都会尽力医治,你何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