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凝神间,听得北豫平静的声音再次传来,紧接着上面的话,语调之中却赫然夹了些明显的冷意。分明依旧是那般平静随意的口气,但言语之中的内容却教暄景郅的心微微一颤。
“如今梓州城外既有歹人来刺,朕派去的十三个御林军乃是精锐分队之中的十三员虎将,各个都是六弟自边疆战场上带回来,在加之相国的身手,朕实在不解,缘何相国便能受如此重伤?”
北豫一双弯目带着几分探究饶有深意的盯着面前人的眸子,不待暄景郅回应,北豫倏然一笑,摆了摆手兀自讲了下去:“除此之外,朕还有一事更加不解。”
像是房内烧的极旺的地龙终于烤热了北豫一路自宫中行来已经冻透了的身子,此刻北豫拢在衣袖之中的双手终于有了些许知觉,感受到指尖掐在掌心的痛楚,北豫眼波流转间看向暄景郅,语气之中分明是故作的轻慢更加明显:“想来相国一向是我大周肱股之臣,更是先帝亲封之太傅,这有些眼红不服之人寻衅滋事么,也实属平常,只是,朕自幼在民间长大,见识浅薄,实是不解。”
觑着暄景郅的神色,北豫继续道:“这贼人劫杀,一不曾伤及相国性命,二来不曾劫去金银钱财,如此便足可见这幕后之人一不是他国间谍,二不是江湖匪人为金银而来。既是如此,那便只有江湖恩怨了?只是,据朕所知,相国除了在朝中之外,便只有暄家。朕真是思来想去都不得解,究竟是为了怎样的血海深仇让他不惜与暄家与朝廷为敌?费了如此周章,冒了多大的风险暂且不论,竟是只为了相国右膝一箭?”
上挑的语气,皆是反问,北豫言及此处,好似在随意的说一个坊间传闻般稀松平常。探寻的眸子丝毫不加掩饰的看着暄景郅,其中颇带了些询问的神色意味分明,仿佛真的是为了求教又或者质询问题。
一番言语,虽则是疑问的语气,但暄景郅又如何能够不清楚其中的意味分明。身为帝王,北豫今日的疑心样样件件皆在意料之中,归根究底,任谁也不能相信是暄家派人将他“请”走。暄家,不知从何时期,暄家便在九州大陆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一个形象深厚的影子,以致于天下人都以能生在暄家为毕生之幸。但究竟,享受了多少比之常人更甚的荣光必定要为之付出同等代价甚至是十倍,百倍的艰辛。又有谁的风华绝代是平白伸手得来的,这其中的苦甜,无非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良久的沉寂,只余房中炭火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的响动,北豫不再说话,只在指尖静静地把玩着套在右手拇指之上的一枚玉扳指。周身通透翠绿的一枚扳指浑然天成,质地上好的一块翡翠不经任何刀工,全凭着双手在一块条石上打磨成现在扳指的形状,又经多年的手指摩擦润滑,方才得今日这般通透之感。
北豫微挑着唇角,只盯着手中的扳指,任由暄景郅去思索回话应对。终于,默了片刻后,暄景郅倏然抬首,拢了拢身上玄色的衣摆,笑的满面春风,甚至是连眉梢眼角处都藏了笑意。一双明眸含着无尽的温暖笑容,盈盈的看向北豫:“陛下若是还有什么话,便一并问了吧。臣依旧是那句话,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七年前的事,朕要听你一字一句,亲口说出。”
暄景郅定定的看着北豫,这次没有过多的沉默,只轻轻的吐出一个字:“好。”
本还含着笑意的双眸渐渐自北豫身上挪开,望向正对的一扇镂空雕花的窗子上,窗外的大雪依旧飘洒的纷纷扬扬,哪怕是深夜星辰黯淡无光,亦无有月华相照,隔着一层明晃晃的窗纸,依旧能将飘飞的雪片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此刻,暄景郅说不出心中到底有何悲喜可言,眼神少有的有些迷离的穿过窗纸望向外间的夜色深沉遥不可及。双唇轻启,语音出口亦是无波无澜的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好似是在说他人之事,平静的不悲不喜。
“我第一次见毓妃时,是二十五年前的未央宫,那时候,栖梧长公主只有三岁,你也是刚刚出生......”好似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暄景郅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遥远,“那是个春日的午后,毓妃当年左不过也只有廿三四的年纪,她抱着你站在未央宫前,那个时候,宫中多传毓妃与皇上的一段情缘佳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宫中竟真的有这样的女子......”
“那时我甫入朝堂,得蒙天子器重,入朝便封正三品侍郎之位,后来与毓妃接触的多了,也便慢慢猜出先皇忧心疑虑究竟在哪里。我是暄家的嫡出长子,身在政局朝堂之中,从来便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初毓妃的母家,江氏一族之盛已经碍到了为君王的权利,燕离墨、顾言之还有我,当年分管六部其三的侍郎之位,”言及此处,暄景郅微微合了合双目继续道,“我们,只不过是瞧准了他的心意而已。”
北豫定定的坐在椅子中,满腹悲凉的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说从前他不明白,那么如今他亦身为帝王,又能如何不明白?说是暄景郅一行人心狠手辣欲将江氏一族除之后快,但谁又曾知道,如果没有自己亲生父亲的暗中授意和放任,又焉能以一个似是而非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下去?说谁干净,都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