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垂下头。
每当探究前人的思绪,我们都会发觉那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无形之墙,我们的目光往往会缺乏感性的情愫,取而代之的是依靠逻辑进行的猜想。
可人本身并非是只靠着那种东西来活着的。
每每翻着黎簇给我的照片,我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这种感觉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来自照片上的人们。
我看着桌上放的那张驻印部队的照片,前几天黎簇把它拿给我,并且告诉我第一排中间站的人就是张起灵。可当我看过去时,总不由自主地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同样的年轻的脸庞,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慢慢冰冷的身躯。
死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发生了成千上万次,他们到底是怎么习惯的?我问给我自己,也问给他们,然而无人回答,只有那几十双眼睛始终无言地注视着我。
除了照片,黎簇还带来了一本笔记本,他说,这是张起灵的笔记。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拿到手就掀开了。往常黎簇给我带来的基本是吴邪的口述,或者是有关吴邪的事情,关于张起灵的则很少,我第一次知道他还会记笔记。
张起灵的记录风格非常简洁,乍看之下很像新华社的新闻稿,翻了又翻,大部分都是当天做了些什么,很少有别的东西在,这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固定的印象:这是个很地道的军人,守序,严谨,除此之外,我就猜不出来了,只能继续往下看。
翻了半天,我的动作在某一页上停下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七日。
07
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总有他们自己的事情。一十年代的人们睁开眼睛;二十年代的人高举双手;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人拿起武器。
天地玄黄间,只见命运的手在其间翻云覆雨。
一九四九年一月七日,正是在四十年代的尾巴上。前一天夜里刮了大风,傍晚前方从凌乱草丛里钻出来的五个年轻人尚不知自己将要被命运使往何方去。
这趟当真是来之不易。五个人站在山坳口,其中虽然有两位由于身体的孱弱而摇摇欲坠。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的身后望去。
在他们的身后,大山在夕阳中形成一块青黑色的剪影。这块孤独的、苍凉的、沉郁的,浩荡的剪影,也远远地注视着山坳前的这些年轻人。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征伐并没有感染到中国的土地,它依然包容了这些残兵破陋的身躯,并且最终又把它们送出自己的怀抱。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胖子松了松肩膀头,那里被王盟压了五个多小时,已经酸到了极限。
“估计在湖北边上。”凉师爷咳嗽了几声,他是五个人里除了王盟以外最孱弱的那一个。
“我看见了。”吴邪走在最右边,他手搭凉棚往西北边看去,再说话时声音里便带了不少欣喜:“你们看见了吗?那里似乎有老乡。”
“老乡啊!”胖子的声音变得欢喜起来,“哎哟,可惜老子的搪瓷杯子没带来,不然这会子可以去跟老乡讨口水喝。”
“别了吧老总,大晚上敲门吓着老百姓。”凉师爷打趣他。
胖子“嘿嘿”地笑两声。他现在已经不介意这么地同凉师爷讲话了。
“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王盟安顿下来。”吴邪朝远处看了看,发现看不清具体的东西,回过头来说。
“那咱们还是赶快走吧,得把这小子送到老乡家里去。”胖子说着,挣了挣肩膀,把王盟朝上托了几下。
“你们先走吧,”吴邪摇了摇头,“我走慢点,看看周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倒是不信佛,只是刚才这话他本不想讲,如今却由不得不说。
果然,这句话一讲完,其他几个人都忽地沉默了。
半晌,凉师爷才缓缓地接道:
“吴老总,您这反应得可真快呵。”
吴邪扭过头不再看他,幽幽闭上双眼道:
“还困在山里的时候我们彼此就很清楚了——一旦出去,就是敌人。我们当然会优待俘虏,你们会不会就不清楚了,万一碰上的是你们的部队呢……太平盛世尚不可无防人之心。”
凉师爷紧盯着他的后脑勺,倏然叹了口气:
“狗日的,你讲得对。”
他说完,往自己的长官那里看了一眼。
半黑的天幕下,张起灵没戴军帽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你们……你们先……先……先……”胖子也突然跟结巴了一样,“先”了良久,“先……讨论着……我带王盟先走一步。”
“去吧。”吴邪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胖子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晚霞的余晖中,等到那背影也不见了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给你。”
吴邪猛然叹了口气,挥手把一样东西丢还到张起灵手里。后者几乎是反射性地接住了,张开手掌一看,漆黑的眼睛瞬间晃了晃神。
那是他的配枪,一个多月前刚被吴邪缴走。
“子弹没了,我还不起;枪还是可以的。”吴邪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拽着手里的马鞭转了转。他身上的制服早就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可脸还是擦得干干净净的,这张干净的脸庞刹那间朝他露出一个堪称友善的笑容。
凉师爷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更叫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他长官的表情。
该怎么说比较好?他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