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见我的确被问得急了,才放缓语气道:“好了,阿娘不问。”在我头顶摩了一会,忽然又道:“阿韦和我提过,若你实在调养不好,与其让驸马旷年久守,最后心生怨怼、夫妻不谐,倒不如让你阿兄赐几个宫人出去,你的意思呢?”
母亲的语气听不出好坏,但我知道,她能把这话说出来,便已是默许。从这个时代而言,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而这个法子由体贴细致的嫂子向家中长辈提出,再由一家之长的哥哥实施,由我来代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大度接受,最后我得以保养身体,不受生育之苦,驸马得以有合理的夫妻生活和子嗣,兄嫂有思虑周到、仁孝友爱的名声,而母亲则护住了她最爱的小女儿。真是一大家人,皆大欢喜。
可是这欢喜之后呢?没有人想过,倘若我和郑博感情极好,不愿别人插入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没有人想过,我愿不愿意抚养这样随便得来的孩子?没有人想过,郑博愿不愿意被这样安排?没有人想过,被赐出来的宫人,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
在这些所有古人眼中,婚姻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已经全然地了解这个时代,可是现在又觉得极其迷惘。这些古人将婚姻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婚姻中的感情看得这样轻忽。将亲人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亲人的感情看得这样微小。从父亲,到母亲,到李睿,他们无疑都是极疼我、看重我的。可这种溺爱有时也常常让我不安,我时而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品,一个被高高供起的符号。我是母亲的女儿,李睿的妹妹,是帝国高高在上的公主,唯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最可悲的是,这事还是由韦欢提出的。
我以为她和我相处那么久,已经渐渐地明白我的心意了。从前我有那么多幼稚的想法,没有一个人将这些想法当真,只有她会认认真真和我剖析其中利害,哪怕是冷嘲热讽,却也是真的在思索我之所想,我有许多话,自己都知道不能和人提起,却从不瞒她,她亦愿意替我保守这些幼稚的秘密,从不曾如时人一般四处向人泄露,引以为谈资。我以为她懂的。
我垂了眼,淡淡道:“不好。”
母亲没有催促,只是抚了抚我的背,轻声道:“你还年轻,这事等过些时候再说罢。”亲送我去偏殿,看着我躺下睡好,忽然低下头,在我脸上一亲。
我早已不惯同女人亲昵,不自在地看母亲,迟疑地唤:“阿娘?”
她捏捏我的脸:“小时候日日追着阿娘亲,不亲不肯入睡。把你阿兄羡慕得眼睛发红。现在大了,都不同阿娘亲近了。”
我记得这事,那时候我和李睿都养在父母跟前,因父母更重视李睿,我偶然和李睿生气时候,便刻意撒娇,搂着父母要亲亲要抱抱,李睿一般都作不屑状,在旁阴阳怪气地说些“偏是你们小女娘爱作妖,黏黏腻腻,一点体面没有”的怪话,原来却羡慕得眼睛发红,连母亲都看出来了么?
母亲像是看出我的疑惑,笑了笑,低声道:“我是说二郎。”
我心中大动,直直自床上坐起,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转身出去,一步一步,沉稳端庄,一如往常。
次日天不亮,我便直奔东宫。
我特地起得极早,选在韦欢起身时次命人通报,好一会才有人引我进去,在待客的正堂坐了片刻,方见韦欢紫衣高髻地出来。她的发髻整齐有些不正常,我定神一看,才发现她今日居然戴了假发,从假发而下,至耳垂、脖颈、裙衫之上,具是珠翠交映,熠熠生辉。她还化了浓妆,自脸至颈,再到微微露出的胸脯上都涂得白皙均匀,将一身打扮更衬得妍丽异常。许是身上拖累太多,走来时步伐极缓,入座时也颇迟滞,甚而对我开口说话,也带了些上位者独有的缓慢声气:“太平怎么不到阿娘那里陪着,却这么早就到我这里来了?”
我努力恭敬地道:“有些事想同阿嫂商议。”等她接口,她却坐在那里,微笑着看我,半晌都没发声。
我不得不又道:“想和阿嫂私下里说。”她看了身旁的宫人一眼,那宫人低头道:“崔夫人和几位娘子已在虔化门了。”
韦欢便又转头看我,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阿嫂今日有事,太平有话,等改日再说如何?”
我抑制怒意道:“不耽误阿嫂多少时候。”见她还不当回事,便垂了眼:“我知道阿嫂忙,不过这事并不是我的私事,阿嫂最好听一听。”
她沉默了片刻,方将人遣走,我想挪得离她进些,刚一起身,就见她抬头看我:“站在那里说。”
我慢慢住了脚,在离她五六步的地方站定,深深看她。离得远时不觉,到这距离,才看见她脸上妆粉也难以掩饰的疲惫。这些时候我终于长回了一点肉,她却比几月前更瘦了,偏又穿得这样华丽,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