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并未恼火,略撑起上臂,半侧过身:“那便叫宋牙?”
慕容冲蓦然开口,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许久面色憋得微红。
苻坚未追问,放平身合了双目:“今年免去秋狩,恰借仲秋设宴,你不便跟随后宫,便与叔兄一道坐席吧。”
叔兄?叔兄啊……
午后失了灿烈的日光渗入紧密相衔的梧桐叶缝隙中间,连成一片透光的碧绿,斑驳光点随愈大的北风扰乱一泓清梦,醒时入眼即是幻境般的虚浮光景,倒像从一梦中醒来,又坠入另一梦境。
慕容冲轻合双目,再睁开,仍是未变,耳随目明,慢慢地听到些琐碎到不行的穿针引线动静,偏过头,总算有一副妆裹得陌生的熟识面目。
如此才算真正地醒来。
“郎君梦到些什么?”
慕容冲不急着回答,反是先撑起半身凑到慕容箐眼前。
“这不像是你的针线。”
“怎么就不像了?”
“六岁那年你替我制过件‘半袖’的冬衣,如今还压着箱底呢。”
慕容箐面上微红:“的确是经人指点。”
“什么人的话你也信,六岁时你缝的是件披风,压根没有什么冬衣。”作怪的人嗤笑出声,也不理睬彼方失面的窘迫,微转过身来冲向王洛:“如何我就要梦到些什么?”
王洛轻笑:“天气转冷,郎君近来身体不适,昨日竟一夜未眠。”
“关中土燃,无火而烟起,数月不灭。”
王洛皱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烟目中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微微闭合,又半睁开,映出漫天绿叶浓荫,悠闲地像是又要睡着的模样:“听闻各地群乌蔽日,聒噪不已,若今年收成不好,岂不是又一桩不祥?”
王洛微怔,垂首正对上慕容冲追来的目光。
“风言风语而已,郎君作何如此介怀?”
“陛下刻意叫我听见的,恐怕不知我自幼不用功,这些事怎么想得明白?您说,赵侍郎的这些‘兆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连带慕容箐也放下手中的针线,四目交叉蓦然为自一旁金笼之中关押的雏鹰不安的振翅动静打破,还是慕容冲率先收回目光,自软塌之上跃下。
来不及南归的小燕仍在一扇窗子之外的枝丫上嘶声叫嚷,搅扰到案前坐立如松的影子,最后一笔像是刻意将墨水晕开,一纸文书算是作废,王猛轻叹一声,站立起身,漫步踱至窗前,那鸟叫声仿似微弱了一些。
“侍中府上竟还少人打理?”
“这鸟如今高居树上,何须现在将它赶下来?”
“侍中不嫌聒噪?”
“赵侍郎心不静,听不出这鸟声不如前,且秋来燕南归,自古如此,这鸟到了如今尚在我的住处,想必是没什么力气了,何不等天渐凉,偏要此刻出手?”
“侍中可知,陛下欲要尊驾洛阳?”
“想必是被赵侍郎念叨烦了,暂去避一避的。”
“侍中当真丁点不急?”
天色较方才更黯一些,王猛慢从窗口撤回脚步。
“急?有什么可急的?陛下耐心如何,冲动如何,赵侍郎比我清楚,莫非你我非要参合进他的床笫之间?赵侍郎,还是沉下心来,静候即可。”
第六十五章 去我者
“怎么了,道翔?”
三伏天气,正午少有风过,今日却刮得格外起劲,浓绿树影婆娑,沙沙沙沙,听来悲恸,如同从落满了尘埃厚土的旧屋里拾起一枚孔眼堵塞的羌笛,轻吹一口气——
沙沙,沙沙。
“我梦见不好的事情了,凤皇。”
“什么事情?”
“我梦见四叔要将我们分开,再不许我们见面……凤皇?你怎么了?”
“四叔……四叔他已经……”
眼前如浓雾一般的幻境似是记忆中的一部分,蓦然记起,又蓦然忘记。
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