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被呈现的祭品内,赵无恤蓦地瞧见了熟悉的面容,抓住张孟谈的手略略松开,他侧过身子,仔细端详一个被放在檀色菱纹漆方盘里的头颅。这张死去的苍白的脸,容貌姣美,眉目间略带刻薄之意,乌黑浓艳的发髻弄得散乱,不复有昔时的活泼清丽之感。赵无恤低下身子细细查看,像是长辈和蔼地同小辈说话,死人沾染鲜血的面上没有痛苦的神情,能看见的是僵硬了的深深的失落与绝望。
张孟谈趁此机会悄然退出,赵无恤直起脊背,朝来人问道:“这是谁?”
一个年轻的赵氏族人,几乎和那个头颅一样年轻,穿着祭祀礼服的样子尤其华丽美观,欣喜地回答道:“听说是个要紧的人,好像是荀瑶的太子吧?可惜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不是。”
“是。”赵无恤盯着那活物一般的死人头,说:“是的,这是荀颜。”
赵无恤心头浮出朦朦胧胧的奇异感觉,当年他踏入智氏的庭院,荀颜尚是幼小的少年,从重叠曲折的朱户彩廊内探出身子,站在青石台阶上向他下望,亲昵地称呼他为叔叔,把他作为长辈对待。赵无恤依稀能回忆起他清脆悦耳的声调,那会儿他觉得荀颜和荀瑶一样是难以对付的,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所以没有应答他一声。现在,荀颜在战争中被人斩断了头颈,转瞬间失去生命,成为死物,作为一件珍贵的祭物摆放在赵氏祖先前面。赵无恤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放在苍白灰败的美丽祭品的发间,像安抚小孩子那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抚摸一个死人的头和抚摸活人没什么区别,除了头皮上的冰冷顺着发根传到了赵无恤的指尖,荀颜的头发光润浓密似上好的绸丝,在脸颊旁堆积着,撒娇一样磨蹭他的手指侧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离开宗庙,来到关押荀瑶的晋阳行宫。赵无恤在城外的洪流里把荀瑶捞起来之前,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荀瑶还活着,对赵无恤来说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荀瑶使他在洪水里崩溃,他就一把从洪水里攫取了荀瑶,将他由死亡和解脱那里夺回来,安置在他的宫殿里,一处幽暗偏僻的房室中。
几天以来,赵无恤的心情异常愉快,他决不宽恕这个人,过去的几十年间,他暗自发誓过无数次,要是有这么一天,他决不轻易放开他。由于这等痛苦的、隐秘的决心,他一再地忍耐着,到了扭曲疯狂的地步,他被逼成了远比荀瑶可怕的人。赵无恤自己清楚,他在与荀瑶有关的事情上的执着,并非是因为晋阳的百姓,并非因为父亲的宏愿,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几十年来深切的仇恨,几十年来痛苦的期望,他期望超越荀瑶、击败荀瑶,他期望光荣地立在他的面前,立在囚禁他的牢槛之外,而且他一定要让荀瑶认识到这件事,他要用尽手段逼迫荀瑶承认……换言之,他想得到荀瑶的认可。
赵无恤自被荒草遮蔽、少有人迹的道路上走过,到达荀瑶所在的位置之前,他没有忘记沐浴一番,重新戴上发笄和冠冕,换了一身蟹青色的**净衣裳。侍从替他打开生锈老钝的门锁,他从容推开斑驳的朱扉,荀瑶坐在落满灰尘的床榻上,正往他的方向看。屋内光线稀少,他的周身更是晦暗,这是任由青色的藤蔓在屋顶上肆意攀爬,以至于封锁了窗户的缘故。
“您感觉还好吗?”赵无恤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问道。
荀瑶呆呆坐着不动,身姿僵直麻木,和赵无恤虚伪的和颜悦色不同,他冰冷的、敌视的目光利刃一样落在对方身上。半晌,他才说:“我什么时候能死?”
他这样单刀直入,竟是懒得和赵无恤多废话周旋片刻,然而他大概尚未意识到这种做法只能延长他痛苦的寿命。赵无恤觉得略微扫兴,不过在意料之中。他瞥了荀瑶一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回答:“直到智氏彻底灭亡的时候。”
他的嗓音压得略低,同平时一样柔和沉静,他跟荀瑶还是同僚的时期,他就是这么对他汇报事情的;他向荀瑶屈服,对他的挑衅诸般忍让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嗓音说话;无论多么可怕残忍的辞句,慢慢由口中吐出。这把声音,这个面影,过去荀瑶作为一件最终会毁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欣赏玩弄,他曾经多么坚信他能毁灭赵氏,如今则使他陷入更深的痛苦。
“智氏的所有封邑投降,所有大宗的成员伏法之前,您恐怕还要在世上待一阵子。”赵无恤说:“您高兴吗?还是希望智氏马上就消失得不剩下一点痕迹?”
他抛给荀瑶一个两难的选择,企图让荀瑶顺着他的思路毁灭在自我的争斗中,不得不在性命结束之前预先杀死一部分自己。荀瑶很清楚这个打算,所以十分有趣似地睥睨赵无恤,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短暂悲凉,在密闭的室内迅速迸发又转瞬消逝。赵无恤甚至不知道荀瑶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就听荀瑶回答:“我一直以为我是晋国最阴险狡诈的人,无论是谁,做出的